职工文苑
“在我后园,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,一株是枣树,还有另外一株也是枣树。”-——这是鲁迅先生在《秋夜》里开首的第一句,因了它的简单而重复,被我的高中语文老师作为修辞手法的特例挑出,给我们做了特别的讲解。于是,“两株枣树”在我的记忆里一直刻了三十多年。
在我上班的山西庄闸院内,楼前,巧了,也有两株树,不过不是枣树,一东一西,相隔五米,一株是杏树,另一株也是杏树。二十多年了,它俩如先生的枣树一般,长得高大而茂密。十多米高,遮掩了二层的小楼。树身比水桶还要粗壮。两个相接的树冠,大而且枝叶稠密。远远望去,小小的闸院,一半是楼房,而另一半则是高大的杏树。
初夏六月,麦子还没收,天却很是热了。灌溉还没开始,我们的闸院,蝉鸣还没有,烦热幽静。微风悄悄地吹着,杏树叶随风摇曳,反复着把它的正反面映照在阳光里,光亮油绿的叶面,如一面面的小镜,晃着人的眼睛,背面略显幽暗。又如千万盏闪烁的灯,明灭变换。
杏子已经基本长成了,核桃一样大小,硬硬的,沉沉的挂在枝稍上。向阳的一面已经着了色,青涩的底色上浓浓的化不开的红,像笨拙的小女孩脸上的胭脂。
这时的杏,酸,几乎没人吃。但我们的老贺不怕,随手打一颗低处的绿蛋蛋下来,两手里搓搓,咔嚓咔嚓吃起来,能清楚地看见杏的汁液,爆浆一般。我是不能吃酸的,看他吃,我牙关咬紧,想起了曹公的“望梅止渴”。试想,如果这时有语文老师带学生学习这个成语,那一定省却了老师的许多唾沫。
再有二十来天,玉米在田野里冒芽的时候,树上的杏渐次成熟变甜。先是向阳通风的树梢,慢慢的是树心,最后是树下部的部分。“春江水暖鸭先知”,闸院工作的我们,自然是最早的品尝者。风是我们的手,替我们把最高处最好的杏子摇落。捡两颗在树下的水龙头下冲洗完,俩手轻掰,利胡的杏核随手脱出,冰凉的井水润过的果子,清甜的特有的杏味喷薄而出。红红的丝滑的诱人果面,淡黄的带着清新果核纹路的果肉里沁着些许半透明的青绿,入口,脆、甜、爽溢满唇齿,一个尚未下肚,不由得手又拿起了一个。
六月中旬,“轰轰烈烈”的夏灌开始了,我们的招牌杏成了周围同事解暑的“绿豆粥”。三十多度的高温里,辛苦奔波的同仁们,进门边大声的招呼着边直奔树下,朗朗的笑声里,手里就捡了五六颗,还不忘打趣说“还不赶紧给人洗杏”!
茶倒成了不是必须的物品。
桃李不言下自成蹊!不知不觉,树下菜地的空隙,竟被我们捡杏的脚步踩成了光光硬硬的路。菜地里的辣椒苗、豆角秧也被簌簌落下的杏子砸得遍体鳞伤。
桃饱杏伤人,杏是不能多吃的。大量成熟的杏子,除了我们吃些,一部分被带到了泾阳、三原更远的地方,剩余的大部分由炊事员一袋袋的提了,送给附近的村民。也有早晚渠岸上锻炼的人,打个招呼,进来吃。还有树上的赶不走的鸟儿,也匆忙的加热闹,吃不了一个,摇落了一地。最后实在没人吃的,便被我们弃了果肉,留了杏仁。
院里看门的狗儿“黄黄”,按说是不吃杏的。谁知有次被发现,熟透甜软的落果,成了它与马蜂、蚂蚁竟食的对象,为此不惜挨蛰受疼。
杏熟的季节,是我们最爱的美食季。但乍暖还寒的五月,却是杏树最美的季节。
风儿带着春熙,温暖万物。杏树青褐色的枝干泛出了绿意。嫩叶初现,粉红色的花苞便点缀高低的枝头,远远的望去,似淡抹的红云。麻雀和不知名的黑色的鸟儿,叽喳翻飞,用他们尖尖的喙啄食新春的美味,也把圆圆的花的身体蹬落在树下的水泥地上。蝴蝶翩翩而来,轻盈缠绕。蜜蜂是最繁忙的,嗡嗡嘤嘤,从早到晚。
及至一周后,我在树下的水池边洗衣,纷纷的花瓣飘落我的头顶,飘落我的肩头,飘落在衣盆的水面,随着我的手把淡淡的余香揉进我的衣服,把柔柔的缠绵揉进我的内心。池边小小的水渠里,花瓣漂泊随流,进了菜地,入了泥土;渠边的则拥挤在草根里,随水高低。水泥路上的花瓣,密如繁星,褪去了短暂易逝的青春的粉嫩,倾覆她小指甲盖大小的花,白白的,默无声息。一阵东风吹来,她们便如得了号令一般,形成花的浪,花的潮,花的海,一波一波,积聚在楼前的阶下,像翻飞的白蝴蝶,像有灵魂的精灵,逐着她空灵的梦。让我不忍移动脚步,踏碎她的玉梦。置身其中,想起了那个林妹妹。
待到秋来的九月,为我们付出了繁花和果实的杏树,枝头的绿叶已染上霜色。失去了生命中的鲜艳和肥厚,瘦瘦的,留着毛毛虫啮噬的残缺,印着生命历程的沧桑,甚至卷了干的叶边。虽然红,却没有枫叶的灿烂和柿林的壮观,静静地,悄悄地飘零,随着扫帚复归生养它的树根,化成腐殖质肥沃滋养它的泥土。
二十多年了,虽然我和同事栽植了它,甚至带领我们的那俩可亲可敬的站长、书记,也随着大搞“庭院经济”的那个时代已经离去,我们竟然不知道杏树的品种,有人说是梅杏,有说是槽杏,有说是大接杏,总归只是为别人奉献了几十载却默默无名的杏。
一次的夏夜,我在树下乘凉,没有风,杏树静若处子,岸然挺立,挂满果实的枝条低垂。遥远的天空上,星星在眨调皮的眼,月光似水般透过繁密的枝叶撒下银辉,亮亮的,温温地亲吻着闸院里的小花小草,清凉的空气滋润着花草的叶,陪伴它们做着甜蜜美好的梦。院外哗哗的流水,奔腾着涌向四面八方,汩汩淌进灌区干涸的土壤。有圆润的乐声传来,那是亦在泾惠渠的土地上战斗了二十多年,已经退休的爱人,在练习老年大学初学的葫芦丝。 没有寒霜,没有刺耳的鸟鸣,没有诡异的眼,没有要战斗刺破天空的枣树,只有做梦的花花草草,为追求美好生活乐于奉献的杏树。
天空是一样的天空,月亮是一样的月亮,杏花和落叶依然做着梦,区别只是我们生活在了跟鲁迅先生不同的时代———一个伟大的、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时代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