职工文苑
晨雾还未散尽,窗玻璃上一层薄薄的白霜,新年的鞭炮声还在远远近近地回响着,离别行李箱已经握在了手中。这熟悉的场景,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,却仍旧没有在一次次经历后锻炼出一副铁石心肠。仍旧会鼻子泛酸,仍旧会眼角泛出泪花,仍旧会在离开家门后再次回头,看一看老屋,看一看搀扶在门前的父亲母亲。
这样的离别,如果是一场电影彩排,等待彩排结束,人群散去,我们仍旧欢笑、拥抱、相互依偎,那该多好。
从出生开始,我们便要在一次次离别中反复练习。练习与那个黑暗的房间离别,练习与那个柔软温暖的襁褓离别,练习与第一颗乳牙离别,练习与自己的天真离别。再长大一点,当我们隔着幼儿园的铁栅栏,哭喊,呼叫,看着栅栏外面渐行渐远的母亲,我们开始练习着与那个温暖的怀抱离别;二十年后相似的场景里,在火车站高高的站台前,换作渐行渐远的我们,朝着他们回首告别。时光真是个精巧的镜像师,把当年的泪水包装打磨,最终酿成此刻辛酸而成熟的微笑。这一刻,我们知道,我们终将与自己的脆弱离别。
每逢假期结束,车站总是那个让我们潸然落泪又依依不舍的地标。地下通道里穿行的风裹挟着异乡人的方言。有人拖着拉杆箱追赶末班车,箱轮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出星火。突然想起朱自清笔下那个翻月台的背影,原来我们都在复制相似的离别。母亲晒在晾衣绳上的腊肠,父亲手掌里揉捏的面团,朋友短信上一次离别的嘱咐,无数个正通过快递打包传送的故乡的温暖,此刻都奔袭在离别的路上。
站台广播响起来,几只悬在站台上方的白鸽呼啸着惊飞。来送别的亲人,站在黄线后挥手。列车到站,你挤过人群查找自己的位置,他们在车窗外透过人群查找你的位置。列车再次出发,亲人的身影渐渐被列车揉成一道水墨剪影。忽然明白《目送》里说的“不必追”,原是父母早为我们备好的离别的台阶,让我们一步一步顺阶而下,在他们的目送中模糊了背影。
人生匆匆,如候鸟迁徙,每一次振翅,既是在向前路的追逐,更是对身后不能回首的告别:大学的校门,婚礼上的红毯、产房里一声嘹亮的啼哭,深夜为我们亮起的一盏灯……每一次相遇,仿佛都是为了将我们推向更远的远方做准备。
而这样的离别,像一种根深蒂固的民族基因,被深深地刻印在我们的血液之中。古往今来,无数文人墨客在诗词中抒发着离别的愁绪。我们记得王维的“劝君更尽一杯酒,西出阳关无故人”,在通往安西的驿站上,他举酒赠别友人,那酒中蕴含着对友人远行的担忧与牵挂;我们记得王勃的“海内存知己,天涯若比邻”,在通往蜀地的必经之路上,他以豁达的胸怀劝慰即将远去任职的朋友,同时也劝慰自己,将离别的伤感化作前路的勉励;我们记得李白,那个“十步杀一人,千里不留行”的剑客与诗人,“孤帆远影碧空尽,唯见长江天际流”,他伫立江边,望着友人的孤帆渐渐消失在碧空尽头,滔滔江水仿佛流淌着他无尽的不舍与思念。
苏轼的离别之苦则表现得分外深情:“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。” 与友人的离别尚且有一条遥远地路途相勾连,而最绝望的莫过于与挚爱之人的生死阻隔。这样的离别之悲伤,纵使已是此去经年,都难以消磨掉“断肠”之伤。南唐后主李煜的离别之苦则写意出超脱一己私情的故国沦丧之悲:“小楼昨夜又东风,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。”小楼仍在,东风又来,月亮明亮,可是那故国啊,却早已淹没在远隔山万重水万重的南方……
于是当我们与朋友作别,同亲人挥手,我们所感受到的百般滋味,那些难掩的爬上心头眉梢的离情,是否有某一丝某一缕,竟像是重温了古人的离情。沧海桑田,世事变迁,而其中跨越千年不变的,一定是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与温情。
当行李箱轮子再一次碾过月台的声音,当春联的残红在正月寒风里褪色,当被惊动的土地响起种子拔节的呢喃,我们终将懂得离别的真正含义:所谓人生,不过是我们将每一次离别看作下一次相聚的起点,再把离别的行囊,收拾得一次比一次从容。